——品读赵立新先生《咏花诗九首》
阚 文 文
重阳之日萧风四起,众芳摇落、绿树凋颜,群芳唯有于温暖的夏日春光争夺短暂的繁华,又怎能忍受这秋寒的围困与摧伤?然而,此刻,却有独立寒秋、不惧风霜的菊花,怒放着生命的万丈霞光,世人斯时方才领略它傲然的身躯、沁人的幽香。
菊若能言,亦不肯言,高洁孤傲的心志岂是庸常之辈所能同感?惟有知己共鸣共赏,一如陶渊明东篱把酒菊初黄。赵立新先生的两首《重阳咏菊》诗,犹似菊花那清水般的目光,浅笑着凝视万人中央。
重阳咏菊 (一)
天增一岁又新凉,谁拗重阳怒吐芳?
瑟瑟萧风频损绿,离离傲菊正含黄。
群英从暖争时艳,独秀凌霜添晚香。
莫笑春颜逝年早,曾经绚丽放华光。
(二)
榛榛丛菊傲霜开,耻与春英争令栽。
花尽枝残犹挺立,寒温甘试待梅来。
这两首咏菊诗表现出菊花的高洁顽强,象征了诗人不随流俗的志向以及纯真深挚又洒脱自然的性情。诗句造语平实清丽,但却时见灵机,能以一字凸显诗意,令诗作境界陡增。第一首诗首联中的一个“拗”字突出了菊花的倔强与顽强,使其高傲的形象更加立体化。颈联里与“群英从暖争时艳”的对比,更加显示出菊花的高洁伟岸。然而若菊仅仅高标绝世,也许我们欣赏它的心情便要减去三分,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顾影自怜的孤独者,菊虽傲,却只在傲骨,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;第二首“花尽枝残犹挺立,寒温甘试待梅来”句正表达了她不畏寒霜、桀然不逊却又期待知音的情怀。两首咏菊诗气韵流动、一脉相承,如一泓山泉,缓缓地向我们的心中渗透,自有一种感人的力量蕴育其中。
我们常说文如其人,字如其人。时人常以其墨法夸赞赵立新先生,的确,他的书法艺术,无论真草篆隶、工拙妍媸,均本自传统又不囿于陈规,而是一任自然,隽永洒脱,风神活现,散发出广博深厚的文化功底和独卓深邃的人生感悟。没想到赵先生竟还画得一手好画,写得一手好诗。故“中华诗词学会”吸纳其为会员,窃以为凭赵君之才力和勤奋,乃实至名归。再看一首《腊梅》:
从来不借韶华助,自得脂黄凌酷霜。
力避群芳不争艳,暗香浮动即仙乡。
腊月严冬冷酷,无情的风雪肆虐着万物,花朵欲得几分动人色彩,可谓难比登天。寻寻觅觅之中,在清幽的山谷间,在云深不知处,在悬崖峭壁旁,暗香蓦然而来、遥渺而去,引领着你不断求索,寻觅生命的希望。敢问仙乡何处?就在那远避凡尘不借春光的地方,凌寒傲雪怒放!诗中一个“避”字显示出梅花不屑与群芳争艳、孤傲不群的姿态,使诗作更为动态化,梅花的形象也更加鲜活生动。
冬令时节,桃花反季而开,与腊梅争奇斗艳,一扫“轻薄桃花逐水流”的世人偏见,确是一件奇事。《春节看盆景桃花》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这株惊世骇俗的桃花:
一枝疏影横斜出,欲比梅花破令开。
半尺泥盆报春讯,惹将林逋费思猜。
诗人端详着眼前清丽疏淡的盆景桃花,思接千载,神游北宋,竟忆起了有“梅妻鹤子”之称的隐逸高士林逋。林逋工行草,长于诗,书法 瘦挺清劲,诗书皆自抒胸意,风格澄澈淡远,多抒写隐逸生活和闲适情趣,其诗《山园小梅》被誉为“千古咏梅绝唱”。若林逋遇此桃花,必定费些思量:桃花耶?梅花耶?奈何亦具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的神韵风姿?诗人在这首诗中化用其典故,大有与林逋诗书及人格气韵相通之意。
扬雄云:“言,心声也;书,心画也。” (《法言·问神》)赵立新先生的古体诗一如其书法,诗思精深,诗法自然,处处彰显他卓尔不群、真情真性的思想和情怀。今人崇尚华丽雕琢、繁琐纤巧的艺术风貌,处处透露出浮靡浅薄的轻狂世风。赵先生却仍能潜于书斋,澄心凝虑,实在令人感佩敬仰。下面的《吟水仙》和《白玉兰》便是他幽静旷远的精神境界的写照,
吟水仙
一盅清水润年华,青瓷盆浅却为家。
培植何须施寸土,仙魂撒下绝尘花。
白玉兰
不萌一叶已香飘,料峭春寒添寂寥。
暗笑赏花人渐老,年年玉瓣似前娇。
诗人笔下的水仙,生于清水、不惹尘埃,宛若绝尘出世的凌波仙子,不施寸土却依旧亭亭玉立、玲珑轻盈,抓住了水仙不食人间烟火的道骨仙风和朴素高洁的品格。正像艾青所描绘的那样:“不与百花争艳,独领淡泊幽香”,象征了作者如水仙般高洁清雅的灵魂。
再看白玉兰,花白似玉,幽香如兰。隆冬未尽,不等新叶吐翠,而抢先开放。在春寒料峭的寂寥尘世中,玉兰花没有绿叶的扶持,却令人耳目一新,美得神采奕奕、纯得咄咄逼人,犹如春天的信使,迎接明媚的春光;犹如翩翩君子,潇洒俊逸,仪态万方。诗人今春又伫立花前,自我解嘲说“暗笑赏花人渐老”,这玉兰却仍似去年的娇嫩清新,然而赏花人似乎在心间诉说着“我亦与这洁白无瑕的玉兰花一样,一如既往保持一颗年轻纯净的心灵。”
这两首诗写景抒情自成一格,天然浑成,寥寥数笔即把水仙和玉兰的神韵与抒情主人公清高孤傲、不随流俗的形象勾勒得异常鲜明。
室外的玉兰千枝万蕊、美不胜收,而居于陋室的吊兰也自有风姿。在人们的印象里,吊兰的枝叶过于柔软而卑弱。它没有牡丹的华贵,没有蕙兰的幽香,没有玫瑰的娇艳,更没有苍松的挺拔,它们实在是太平凡了。但是它却拥有更加坚忍不拔、坚贞不屈、生生不息的高贵品格和高尚情操,随遇而安,不媚不妖,大凡有土有石有水的地方,它们都能生根发芽、茁壮成长。请看赵先生歌颂的《吊兰》:
称兰岂为争名分,柔态纵无亦不哀。
遮莫长须生子辈,竹篱华屋任挪栽。
“你将我放于竹屋茅草房,我不在乎,依旧与往常一样活着;你将我放于华美的居所,我也不在乎,不会向你谄媚讨好。我便是我,哪里是别人所能左右的?!”不慕名利、高洁闲雅的精神品格,正是作者的自我劝勉和人格风范。
而路边卑微的小野花,在作者的眼里竟也是这般可爱:
风起绿洲排麦浪,花开阡陌少人知。
万方物类天然好,粉饰终输野卉姿。
——暮春白马河农场拍照野花
和风吹拂农田,卷起层层麦浪。朵朵野花盛开于阡陌人稀之处,开得自由自在、酣畅淋漓。胭脂粉堆里走出人工雕琢的美,如何比得这般无拘无束、天真烂漫的自然之美呢?
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里说:“云霞雕色,有逾画工之妙,草木贲华,无待锦匠之奇,夫岂外饰?盖自然耳。”自然是美的基础,加之情感的体悟,思想的升华,野花的自然美在诗里其实也变成了艺术美。诗僧皎然曰:“直于性情,尚于作用,不顾词采,而风流自然”,赵先生这首诗质朴无华,不见文字而芳菲自现,情性自现,正是深谙诗道之极。
初识赵先生,觉其清旷静远,有一股难以言喻、凛然不可侵犯的精神气质,恰如下面这首诗所要表达的:
不独绯红散雅芳,花开犹后叶先香。
同出泥污皆难染,复拒尘埃笑八荒。
——咏 荷
荷乃古代仁人君子的化身,它吸天地之灵气、享日月之精华,承风雨之恩露,蕴花叶之清芳,气定神闲、不疾不徐地向红尘俗世展示其独有的气质和品位,于是,我们看到了“不独绯红散雅芳,花开犹后叶先香”的清荷。
世人喻荷皆清丽女子,而此诗尾联“笑”字一出,立时令荷花倾荡磊落、豪气冲天,如顶天立地一男儿般宛在目前。诗人宁愿自己化了那朵纤尘不染的清荷,即便立于泥淖之间,亦能看明月别枝惊鹊,听清风半夜鸣蝉,任苍凉浮生幻化人世的喜怒哀乐、离合悲欢。
鲁迅先生曾说:“为至情之人,方能有至情之文”。赵立新先生的这九首咏花小诗,平淡隽永,独抒性灵,实乃至情至性之作。佛曰:“一花一世界,一木一浮生,一草一天堂,一叶一如来”,他的花花草草里即蕴含着人生丰富的大智慧,值得我们反复吟咏、细心体味。他不牵强附会卖弄辞藻,亦不滥用典故逞显学问,但却能缘情而发、自然挥洒,用他最细腻的内心感觉感动着自己,再去感动着我们。他的内心,不慕时俗纷华,不陷世事纠葛,也不流连觥筹交错,如天地间的童心赤子,在混沌的人世间散发着一缕荷花的清香,正如赵君之气韵生动的行草,纵横逸笔,超迈绝伦,潇洒流落,翰逸神飞。
“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”,花若有知己,必是赵先生。品过他的字,吟过他的诗,竟然分不清赵君是古人还是今人,但觉清香雅韵、芬芳沁人。
二零一一年六月
(阚文文:古典文学博士) |